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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个月前 作者: 于睫
    "请问,秦霜,就是昨天在政协礼堂摔伤的那个,情况怎么样?"


    女人的直觉,有时真的很准。


    "手术很成功。"我指指身后,"6号病房。"


    撇下他,我径直往值班室走。进门时,眼角余光看到那人从直角处下楼了,并没有去骨科病房。奇怪。


    隔天我上白班,有两个年轻人来探望秦霜。他们很详细地询问了秦霜的伤势,知道一切都恢复得很好,开始闲聊。


    看样子这两个年轻人也是交响乐团的,三个人聊起音乐来,兴致勃勃。还要挟秦霜,下月5号,哪怕是爬,也要去听他们团的音乐会。


    我提醒他们,秦霜是髌骨粉碎性骨折,下地步行的时间要比一般骨折患者晚。


    那两个傢伙居然建议他多听听路易·埃克多·柏辽兹(loius-hector berlioz)改编的管弦乐曲《邀舞》,说是有助于刺激他早日下床。说着,竟齐声哼了起来,结束时,还做出一个伸臂邀请的动作。


    秦霜躺在床上,苦于不能动弹,气得要拿枕头砸他们。


    闹了一会儿,其中一个睫毛很长的,跟我借了一把水果刀,坐在床畔削苹果。另一个剑眉很浓的,边和秦霜聊天,边在苹果皮掉落的瞬间及时伸手接住。裸体苹果递到秦霜手里,水果刀被另一个人接过,换上一张湿纸巾。


    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,却配合得恰到好处。在一旁收拾器具的我,不由想到"默契"二字。


    秦霜咬着苹果笑起来:"齐歌,你们真不愧是多年的搭档,有琴没琴都能来上一段《鸳鸯茶》!"


    (《鸳鸯茶》是一首没有固定谱子,完全靠两位演奏者心领神会才能完成的小提琴重奏曲。)


    我检查过秦霜患肢的固定情况,准备去别的病房,来探病的两个人也一同起身告辞。


    "师兄,是卓越让你们来的吧?"秦霜突然发问,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的笑。


    已经走到门口的两个人停住脚步,对视了一下,长睫毛的那个指了指秦霜,又敲了敲自己的额角,算做回答。


    "那个混蛋。"秦霜将头转向一侧,低声咒骂。


    我和秦霜的两位师兄前后脚离开他的病房,他们在我身后边走边小声交谈。


    前面走廊里,迎面走来几个工人,推着一架倒倾式骨科牵引床。我停下来背靠着墙壁让他们先过去,然后站直身子,理了理护士服的前襟。这时,工人们已经走到那两个人身边。


    长睫毛的那个,侧身贴近墙壁,顺手把"剑眉"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。站在外侧的"剑眉",很自然地横了身体,把"长睫毛"挡得严严实实。


    好象很不在意,他们继续交谈着,脸上挂着微笑;又好象很在意,他们的目光都很专注,尽落在经过的那架牵引床上。


    也许,如秦霜所说,他们只是一对在乐团里合作多年的重奏搭档。但是,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,默契,与信任,竟令我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。


    下午,秦霜以极低的声音,羞窘地表示要小便。


    我把专用容器递给他,他的脸涨得通红。直到我收拾停当,那两朵红晕仍未完全散去。


    为了缓解他的尴尬,我随便找了个话题:"交响乐演出,每个人都有固定位置吧?你怎么会从台上摔下来?"


    似乎是羞于与我对视,他把目光调转开,有些懊恼地说:"我当时懵了,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,只想追上他理论一番……几天前他就提出分手,我想尽办法挽回……没想到,落幕的时候,同事转交给我一把家门钥匙……他也知道,我见到钥匙会发懵,特意叮嘱人家,音乐会结束再给我……"


    他忽然笑了,带着点自嘲:"他让我跟别人结婚,可惜他没看到我从台上摔下来的样子……呵呵,单膝跪地,真是一个完美的求婚架势……"


    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,更没想到他会说出来。看他的眼波流转,更象是在自言自语。眼眸深处,竟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不甘。


    "你会放弃吗?"我试探着问。一个要把他推给别人的人,他还会执着吗?


    "放弃他?不可能!"他答的毫不犹豫。


    "可你现在不能动,ta又不来看你……"我适时的收声,因为他脸上的怒意。


    "我又不是一辈子下不了床!"他赌气似地打断我,又顾自嘟囔,"等我好了,第一件事就去找他。"


    "我有个办法,能让ta主动来找你。"


    看他的眼神发亮,我有些得意,"医学上,有一种习惯疗法,是通过重复某种行为,使人改掉或养成某种习惯。你可以在固定的时间打电话给ta,不说那些要和好之类的话惹毛ta,只是随便聊聊。这样,ta也不好意思挂断。慢慢地,等ta习惯了在那个时段接你的电话,你突然停下来,不再主动找ta。这时候,ta一定会觉得日常生活中少了点什么。意识到你的不可或缺,ta就会主动找你了。"


    秦霜将信将疑地看着我,又看了看自己被固定的右腿,喃喃地说:"那,那就试试。"


    他从枕下摸出手机,怔怔地看向我,不好意思地求助:"第一个电话,说什么?"


    他的表情可爱极了,象我初中时羞于表达的男同学。


    "ta不是把钥匙还给你了吗?让他来找你拿回去。告诉ta,你现在住院,房子ta可以继续住。你的东西麻烦ta帮你收一下,长期不碰不要落尘。"我指了指窗外,继续说道,"顺便说说天气。天气渐凉,让ta注意加衣服。"


    他笑着点头,按了几个键,又停下来,不好意思地说:"我再想想词,你先去忙别的,行不行?"


    我瞭然地笑,边往门外走边说:"好好好,你仔细想。等会儿回来你可要告诉我ta的反应。"


    他靠着枕头,单手触额做了个遵命的手势,瞳仁闪亮。


    阖上门我又推开,补充叮嘱他:"注意,说话不要太酸。"


    他哭笑不得,双手抱拳向我拱了拱手。我笑着离开。


    在楼道里,我又遇到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。他很客气地向我点头问好,又礼貌地询问秦霜的恢复情况。


    我说很好,等手术反应期过去,就可以做恢复锻鍊了。不禁又纳闷:"你怎么不进去亲自问他呢?"


    不等回答,他的手机响了。他跟我说不好意思,摸出手机。接听之前,又对我说:"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秦霜我来过?"


    看到我点头,他放心地道谢,背转身,低沉地对着话筒说:"餵?"


   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我兀自纳闷。他是谁?为什么既关心秦霜的伤势,又不肯让他知道?


    "怎么样?怎么样?"下班前,我象个八婆一样跑进秦霜的病房,"他接到你的电话反应如何?"


    秦霜悻悻地说:"他不肯来见我,他说他在门口的脚垫下面找到备用钥匙了。后来,不管我说什么,他就会说‘是是是。"


    "啊!"他突然大叫,把枕头盖在脸上,怨恨地嚷:"我真他妈傻,留什么狗屁备用钥匙呀!"


    我忍不住想笑,难以想像秦霜这种人会说脏话。他一定恨死那把备用钥匙了,不然ta就不得不来见他。


    爱有多深,才会这样急于想见一个人?我不知道。


    秦霜的手术反应期已经过去,由我辅导他进行股四头肌等长收缩锻鍊,以防止髌骨关节面的粘连。


    每天下午,训练中我们都会讨论下一通电话里应该和ta说些什么。请ta代为保养珍爱的小提琴,或是和他聊聊某个最爱的管弦乐曲……


    然后,我去忙别的,他打电话。交班前,我来听他的汇报。


    有时,他会在电话之后心情大好,只因为ta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下床,要他自己当心。有时,他也会在电话之后情绪低落,因为ta除了"嗯嗯"之外没有说一句完整话。


    心情不好,或是训练太辛苦,或是他的两位来探病的师兄刚刚离去,总能听到他低声地咒骂:"卓越,你他妈混蛋……"


    这象一个游戏,我们都兴趣甚浓。对游戏的终局,同样充满期待。


    习惯疗法还在继续,我也渐渐习惯在l型楼道的另一端接爱那个人的盘问。


    很好的地段。即使秦霜坐在轮椅上出来,也不会看到他。却是我去护士值班室的必经之路。


    "他恢复得怎么样?"记不清我是第几次面对这个问题。


    得到我的答覆,他微微弓身道谢。


    看着他宽阔的后背,我说出了两个字,或者,道出了心里的疑问:"卓越?"


    他旋身,有些吃惊地看着我。我重复:"你是卓越?"


    "他跟你提过我?他什么都跟你说了?"卓越难以置信地打量我。


    我点头。不敢让他知道,在秦霜嘴里,他的名字总是和"混蛋"一词同时出现。


    "无所谓,随便多少人知道,我不在乎。" 他的神色,出奇的镇定。


    我几乎认定他是害秦霜失恋的第三者了。只是,这个第三者,还算有良心。


    我一直信守对卓越的承诺,没告诉秦霜他来过医院。


    秦霜做肌肉康复训练很积极,每天分段活动6小时总要别人劝他停止。以至手臂磨破了,皮翻捲起来一些,肉渗着血丝。


    我帮他包扎的时候,他嘴里"嘶嘶"吸着冷气,又开始小声咒骂"卓越混蛋。"


    秦霜的妈妈就是在这时候来的,迎着阳光站在门口,很优雅地轻叩敞开的房门。


    "妈。"秦霜的惊喜显而易见,眼睛都亮了。


    他撑着床要起来,被他妈妈制止了:"别动。"她走近他,在床边坐下。


    然后,沉默。母子二人都不说话,直直地看着对方。


    "妈--"


    "小秦--"


    同时开口,又同时收声。继续沉默。


    秦霜的妈妈看了我一眼,敷衍的微笑。我识趣地离开。


    再经过秦霜的病房,正撞上秦霜的妈妈开门出来。


    "妈--"秦霜在房里叫。她停下脚步,没有转身,就那么背对着他。


    "对不起。"颤抖的声音自房里传出来。我站在走廊里,看见秦霜的妈妈用手帕擦眼睛。


    她走了,擦干眼泪,没有回头。


    我站在他的床前,与他发红的眼睛对视。


    他忽然笑了:"我整天骂别人混蛋,在我父母眼里,我才是混蛋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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